这对病厌厌、极度困苦的瞎眼老夫妇,竟是凤姊的父母。玄奘不敢相信,凤姊竟然让她父母住在如此脏乱、恶臭的地方,任他们眼瞎无人照顾。
「妳为什么让他们住在这里?不让他们接受良好的照顾?他们可是妳的父母。」
「我说过,我是在这里出生。十几年前,这里就是这样了,贫苦、脏乱、恶臭、疾病,从来没有人关心过,这里是世间遗忘的角落,任人自生自灭。」
「妳们为什么不搬离这里?搬到干净繁华的地方?」
「可笑……,我们又可以搬到哪里?」
「人有阶级之分,贵族、士族、庶人、奴隶,贵族之子为贵族,奴隶之子为奴隶。我的父母原是北齐的士族,战败之后,被收编为奴,脸部被烙下黥刑。两人因相爱,而产下我,为了不让我成为奴隶,而逃离躲避到这里。
「身为奴隶的他们,天下哪里可以容得他们?仅能以乞食维生,摘野果为食,我的父母因中毒而双眼失明,穷困潦倒,饥饿痛苦,从来没人可怜他们。我就在这样的环境长大,我发誓一定要打破阶级之分,我不愿意做奴隶之子,总有一天我要离开贫困、痛苦、脏乱,过自己的生活。」
「于是妳就成为河贼……」
「没错!海龙寨是我所建立,为了生存,不得不杀人;为了生存,不得不择手段。这是我的人生,是我选择生存的方式。」
「既然如此,妳为何不接妳的父母离开这里?让他们脱离贫穷、病痛与饥饿?」
「不可能,他们已经烙下奴隶的黥刑,不管到哪,他们都是奴隶,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。只有在这人类遗忘的角落,他们才能摆脱奴隶的身分,这也是当初他们逃亡的目的。」
凤姐点起了火把,放火烧土窑,玄奘来不及阻止,眼见大火迅速燃烧,土窑内的数十人被大火活活烧死,包括凤姐的父母。哀喊惨叫声音,多么犀利,就像一把利刀,一刀一刀划过玄奘的心头,玄奘内心非常刺痛,他从来没有这样心痛,眼泪噗噗直流,想吶喊也吶喊不出。
「为什么放火烧他们?他们可是妳的父母,他们是活生生的生命,妳一把火就夺去那么多人的生命。」
「这是解脱,他们受尽生命的煎熬,痛苦、疾病、贫穷,早已无法忍受,我这把火势烧尽他们所有的苦楚,让他们不用再受苦,到死亡的世界。」
玄奘看见凤姐眼角泛起泪光,他知道她内心是非常痛苦,毕竟是自己的父母,有养育之恩,谁能活生生用利刃杀死自己的父母?凤姐的内心做出痛苦的抉择,随了这一把火,烧去她心中多年的矛盾。
玄奘心中起了犹豫,难道人生的生活真的是那么痛苦?受到贫穷、疾病的折磨,到最后还要接受死亡的威胁。人活着究竟是为什么?难道是为了受苦受难?种种矛盾,在玄奘心中升起。如果人生是痛苦,那杀人者又有何罪?只不过是帮人了结痛苦。如果死是结束痛苦,人又为什么害怕死亡?究竟死亡是什么?
「你认输了吗?愿不愿意接受我一刀,了结你的生命?了结你的痛苦?」
「妳这种说法我不能接受,我不相信所有人都是痛苦的。」
「很好,我就知道你不会认输,我会让你再看看更残酷的事实。」
一行人登上小船,往下一个城市驶去,远远的地方就看到,战烟炊起,一驶近,眼前景象残破不堪,凄惨无比。一行人走进城镇,里面变成一座死成,几乎无人烟。到处血迹斑斑,断壁残垣,发出强烈的恶臭,让人深深作呕,那是腐烂已经发臭的尸臭味。往深处走,看见一堆尸首,断臂残肢,堆积如山,惨不忍睹。
许多尸首不完整,被乱刀砍死,那是屠杀,被残酷虐待而死。玄奘看得心寒,是谁做出那么残忍的事,滥杀无辜,使这里变成一座死城。
「这是屠城,是叛军干的好事。」
「屠城……」
玄奘不敢相信,竟然在一夕之间,将全城的人杀死,这实在是太残忍。就像一把利剑,深深刺进他的心,他感觉好痛苦,他的心好刺痛,他无法相信眼前所看见,为什么那么残忍?为什么不尊重生命?所有人都是代表一条条的生命,在一夕之间,一万多条的生命殒逝。
玄奘哭了,他无法忍受心中的痛,看到那么多人惨死,他忍受不住心中的激动。那是一种发泄,以砍杀无辜百姓做兽欲的发泄,看着地面支离破碎的尸体,玄奘心情快接近崩溃。他不禁惊声吶喊,疯狂大喊,想把一切一切悲恸用吼声喊出,却卸不去心中的痛苦。
「没有用,这就是人生,真实的人生,人为了生存,不择手段残害异类,更残害同类。战争、争权夺利、谋杀等等事件,每天都在人类历史上演,被杀的人不一定不幸,杀人的人不一定残忍,但谁也逃不过自然的法则,生老病死,悲欢离合。自然界的竞争,强者生存,胜者为王。」
「不!不会的!人类绝对不是为了杀人而活,人类可以彼此互助,彼此关怀。」玄奘不禁大喊,他的心智已经快要错乱。
「我知道你已经认输,看到人类的真实面,真的伤透你的心。」
「不,我不会认输。」
走一段路,看见三四位残存的孩童,竟以尸体的肉为食物,不停的啃食,满嘴充满血腥。玄奘看见,立刻阻止他们。
「你们在干什么?他们可是人类,你们怎么可以人吃人?」
「我们肚子饿了……,饿得受不了……」
「肚子饿了就可以抛弃人性?肚子饿了就可以吃人吗?人不是禽兽,人有人性。」
这一切一切景象,让玄奘完全崩溃,他的精神陷入低落,好像打进无尽深渊,陷入泥沼,深陷无法自拔。那种心痛,让他无法忍受,那种心痛,要将他整个人撕碎,他已经完全承受不住。
回到海龙寨,玄奘默默不语,他的心痛,使他无比伤恸。河贼将他关回地牢,玄奘曲卷着身子,靠在墙壁角落,不停的抽泣。小六子靠近他,问他问题。
「他们今天带你到哪?你看到什么?」
「对不起……,我认输了……,我救不了大家……」
「你不能认输,你一认输,河贼就会杀了我们,大家会死无葬身之地。」
「我无能为力……,我无法说服自己……,我是真的认输了……」
奇怪的很,凤姊并没有对他们下手,没有杀害他们,一群人依然安全无恙。玄奘在心牢中挣扎,他无法想透,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死去?究竟死亡的感觉是什么?突然间他好害怕死亡,他不敢想象死亡的世界,他害怕会突然间的消失,身体不停的颤抖,这一夜他睡不着,一直想着死亡的事情,忘却不了堆尸如山的景象。像一把一把利剑,插在他的心坎,让他痛苦不堪,在无尽地狱里折磨。
快天亮时,他阖眼睡了一会,他看见他变成另一人,他看见一群盗匪,向他冲杀过来,他无法逃避,一刀刀砍在他的身上,让他窒息无法呼吸,那一股砍杀的痛,让他痛不欲生,整个身体快被撕裂,他看见手脚被砍断,在空气中散飞,鲜血如泉水涌出,地面上染满鲜血。倒在血泊中,身体一抽一抽的抖动。玄奘梦见死亡,那种死亡的经历,他历历在心,他从恶梦里惊醒,脸色完全发白,双眼睁大,冷汗流遍全身,浸湿他的衣服。
「难道这就是死亡的感觉?这种感觉实在是太可怕了……」
在这几天,玄奘彷佛陷入人生低潮,许多事他无法想通,只是不停的害怕、忧郁、困恼,在短短几天,他感觉好像变老,走到人生困境,他不知所措,不知该如何继续走下去?只能以泪洗面,暗自憔悴。
几天之后,凤姊叫人带玄奘去见他,她看见玄奘憔悴的样子‥「你怎么呢?几天不见,竟然憔悴那么多?」
「这几天我感触特别多,我好像失去支撑的力量,突然间好想了结人生,我痛不欲生。妳想杀我,就杀吧。」
凤姊看着玄奘的眼睛,他眼睛中充满慈悲、忧郁的眼神,她从来没有看过这种眼神,突然间她可以感受玄奘的心痛,他竟是如此伤心,让她想落泪。凤姊退却下人,只留玄奘一人在房里,她用手轻轻触碰他的脸颊,一种奇妙的感觉传到玄奘心中。
那是种奇妙的感觉,他从来没有这样过,比当初见到凤姊时更加强烈,他的心充满凤姊的影子,想的是凤姊。这是怎么回事?为什么会这样渴望想着凤姊?凤姊的手顺着他的脸颊,滑落到他的脖子,轻轻抚摸他的脖子,玄奘身体竟不自禁颤抖,那种感觉实在是太强烈,让他瞳孔放大,呼吸急促,心跳加快,手心冒出一阵阵的冷汗。
「这是什么感觉?为什么让我感到如此强烈?我的心中,想的都是妳。」
「这就是爱欲。」
「爱欲……?」
爱欲是除了死亡之外,第二种更加强烈的感觉,只要是人,就会产生情爱,爱可以让人产生兴奋、激情、欢愉,但也会让人产生仇恨、痛苦、苦恼。玄奘从来没有像现在如此喜欢一个人强烈的感觉,直遇上凤姊,他觉得他的心中好喜欢她,那种感觉侵占他的心,让他窒息无法呼吸,让他无法回避,他好像快要为她疯狂。
凤姊轻轻退下衣裳,露出粉白粉嫩的肩膀,玄奘看傻眼,她的肩头竟是如此的雪白。玄奘情不自禁,心跳不已,伸出手想触碰凤姊的肩头,凤姊却将他的手抓住。
「你的年纪还小,这一回事并不适合你。」
凤姊要玄奘回去,玄奘却舍不得回去,眼睛睁大看着凤姊,直要下人将他押回。玄奘的心快要崩溃,他想着都是凤姊的影子,见不到凤姊,他的心中感到好痛苦,如刀一般撕裂他的心。
这几天他实在是遇到太多事情,他心情起伏相当大,每件事都深刻在他的心中。关在地牢中,他不得不想起惨死的人,他也无法忘却凤姊的倩影,一股一股心头的交战,让他陷入迷惘,陷入无限的深渊。他好矛盾,他想死,他想离开痛苦,不愿意看见丑陋的人生;另外一方面,他却想活,想跟凤姊生活在一起,一直待在凤姊身边。
人生的矛盾不停地在他心中上演,他无法忍受矛盾冲突,眼泪不禁噗噗流出,只能道尽他心中的万般无奈。人生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痛苦?每种痛苦都叫他无法承受,都叫他深刻感受,叫他无法忘记。
由于河贼的猖獗,惊动了官府,隋军派一千多名官兵攻打海龙寨,黄河岸边形成杂空交战,飞箭到处乱飞,隋军杀进海龙寨。寨内河贼不敌,纷纷败退,许多河贼被杀,把河水染红。
官兵杀进地牢,救出玄奘一行人,不到两天时间,就攻破海龙寨,海龙寨的人死的死,被抓的被抓,凤姊也被官兵抓住。当玄奘看凤姊最后一眼时,凤姊与海龙寨一行人被绑在官府外面,绑在木桩上面悬吊着,任由风吹雨打,想让他们活活饿死。
玄奘透过关系,探望凤姊,与凤姊说话。
凤姊有气无力地说道︰「今天让你看到这种情形,真是丢脸。你说的没错,杀人者人恒杀之;这一切都是我的报应。」
「我今天来,是想跟你说,我认输了。他们杀妳,也是不仁道,任何生命都是宝贵,但为了生存,就不惜牺牲他人的生命,连官兵也是一样麻木不仁。」
「我就快要死了,你有什么话跟我说吗?」
「我喜欢妳,但又不可能跟妳在一起,那种苦在我心中泛生。妳说的不错,那是爱欲,那种感觉使我害怕妳死,害怕妳就这样消失,比妳还害怕。」
「真的吗?没想到还有人关心到我的生死,我的心中蛮开心的。」
玄奘看着凤姊活生生的饿死,血已流尽,展示在全城人面前。在凤姊死亡的那一刻,她一句话都不说,好像不怕死亡,或许是她已经预期到自己的死亡,也或许她期盼死亡。看着凤姊镇静死去,玄奘不敢相信,他是如此害怕死亡,而凤姊竟然不惧,眼睁睁看着凤姊死去,好像失去一个至深至爱的人。
他的心好悲恸,他无法形容,痛苦就像恶魔纠缠他的身体,不停与他的内心交战,使他身心感到疲惫。眼见凤姊的死,玄奘也陷入迷惘,他来到人生十字交叉点,他不知如何走下去?那一夜,他喝了许多酒,想把所有痛苦忘记,却吐得一蹋胡涂,愁是更愁,更是摧残他的身心,更是让他无法忘怀。
他忘不了这几天发生的事,他忘不了死尸,他忘不了凤姊,他忘不了男女之间的情欲,也忘不了死亡的无比痛苦。要怎么做?才能释放出痛苦?玄奘思想不透,他看不穿。
独自一人来到洛阳,来到净土寺找他二哥陈素,陈素此时法号捷同。捷同看见玄奘满脸忧愁,知道他一路上吃了不少苦头,但也没多问什么,只是安排在净土寺住下。在几天佛经洗礼,玄奘心里变得平静许多,再也不胡思乱想。
捷同向他提到,最近朝廷下令,要在洛阳招募二十七人剃度为僧,主考官是大理卿郑善果。因隋代推崇佛教,和尚地位相当高,在皇帝身边经常有僧侣出现。当时洛阳有学识出众数百人,争相出试,争夺二十七人的名额。玄奘只有十三岁,并没有资格报考应试。
此时玄奘心如死水,突然间有想要遁入空门的想法,于是跟捷同提道。
「二哥,我也想应试此次的征选。」
「你的年纪不够,可能会被排除在外。」
「不管如何?我也要试一试。」
当天,应试的地点就在净土寺,玄奘在门口徘徊,因为他年纪不够,被挡在寺外。刚好郑善果来到,看见玄奘在寺外徘徊,发现这个少年气宇非凡,气质不同于一般的少年,于是向玄奘问道。
「你是谁家的孩子?」
「我是陈袆,是捷同的弟弟。」
玄奘回答后,郑善果又接着问︰「你想剃度吗?」
「是的,我想剃度为僧,但是我的年龄不够,不能报名应试。」
郑善果善于识人,发现这个少年面相极好,气度非凡,未来成就一定不可限量,于是跟玄奘说道。
「我就是这次的主考官郑善果,见你的诚意,就破例让你参加应试。」
玄奘进入佛厅,里面有数百人参加应试,许多都是学识非凡的读书人,把佛厅挤得水泄不通。此次应试分为笔试与面试两种,笔试的题目︰「何谓佛?」
所有的考生一听到这题目,侃侃而写,长篇大论,唯独玄奘,笑而不答,玄奘只写下两个字︰「天地」。
接下来面试,郑善果依照个人问各式各样的题目,大多人侃侃而谈,满腹学车,讲出长篇大道理,但郑善果认为大多数人都是肤浅不可取。等到问到玄奘,郑善果见玄奘的笔试只写下「天地」两字,心中好奇。
「何谓佛?你为什么只写『天地』两字?」
「天地万物皆可成佛。」
郑善果暗地惊讶,他看着玄奘小小年纪,却不简单,于是又问道︰「你又为什么想出家?」
「想寻求答案。」
「什么答案?」
「生命的答案。」
郑善果大为称奇,眼见这个少年,实在是不简单。心想︰「这个少年是个人才,若是剃度,将来必定成为佛门高僧。」
于是破例让玄奘剃度出家,让年仅十三岁的玄奘出家为僧,正式成为小沙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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